对《切韵》一书成书的思考
对《切韵》一书成书的思考
李 沣
《切韵》是我国最早的具有完整意义的韵书。是陆法言参考了前人的韵书文献,集中了多人的智慧,以萧该、颜之推的意见为主,将南北音韵系统综合研究的结果。
陆法言《切韵•序》中说:“欲广文路,自可清浊皆通;若赏知音,即须轻重有异。吕静《韵集》,夏侯该《韵略》,阳休之《韵略》,周思言《音韵》,李季节《音谱》,杜台卿《韵略》等,各有乖互。”说明陆法言博览了各种韵书,但发觉这些韵书都有偏颇,都不完整,甚至互相矛盾。当刘臻、颜之推、卢思道、李若、萧该、辛德源、薛道衡、魏彦渊这八位当时的著名学者到陆法言家饮酒论韵时,对音韵之学,各抒高见,进行了热烈地讨论。“欲更捃选精切,除削疏缓,萧(该)颜(之推)多所决定。”在这中, 萧该、颜之推的言论和意见也更为丰富、完整和准确。“魏著作(渊)谓法言曰:「向来论难,疑处悉尽,何不随口记之。我辈数人,定则定矣。」”陆法言在魏彦渊的建议下,于是在灯下提笔粗略地记录了这次讨论的结果。后来陆法言又请教了许多懂音韵的人,得到了音韵学的精华。陆法言获罪免官为民后,隐居山野,私训弟子,“遂取诸家音韵, 古今字书,以前所记者定之,为《切韵》五卷。”编辑成了五卷本《切韵》。
学界普遍认同,《切韵》反映了当时汉语的语音。这一语音系统完整的保存在后来的《广韵》,甚而《集韵》等书中。作为中古汉语的代表,颜之推在《音辞》中说:“共以帝王都邑,参校方俗,考核古今,为之折衷。**搉**而量之,独金陵与洛下耳。”颜之推的这席话,是他对音韵学整理的见解,也是他的同辈尤其也是陆法言编辑《切韵》的原则。 要制订一种权威的、标准的、能为各地接受的语音体系,必须以帝王都邑的音韵为主,参校各地的方言俗语,考核古音今音的变化规律,为之“折中”。所谓“折中”,既不是对这些语音要素全盘接受,也不是全盘否定,而是广收精华,融为一体。在当时要更准确地把握音韵规律,就是要着重研究和把握金陵和洛阳这两地的音韵特点和构成。因为这两地的音韵系统,已经是各个不同时代众多语音的折中或综合。
因为《切韵》对后世影响很大,学界对《切韵》的性质、源头、构成等问题,曾进行过多次讨论,尽管讨论中有争论,理解有差异甚至有矛盾,但对《切韵》性质等问题的总体认知基本一致。
王力先生在其《汉语史稿》中说:
“陆法言的《切韵》是现在能见到的最早的一般韵书。它在汉语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。根据《切韵》的语音系统,可以上推古音,下推今音,现代汉语普通话和各地方言的语音系统,基本上可以从《切韵》系统上得到解释。中古汉语的语音,以《切韵》系统为标准。《切韵》的系统并不代表当时(隋代)的首都长安的实际语音,它只代表一种被认为文学语言的语音系统。”
“依南北朝的韵文观察,《切韵》所包括的字,适与南北朝韵文所表现的系统相当。可见《切韵》大致仍以南北朝的实际语言为标准。”⑴
王力先生的意见是《切韵》包涵了古音、今音、各地方言,它虽然产生于隋的首都长安,但它与长安的实际语音无关,而与南北朝的韵文相当。
周祖谟说:“《切韵》分韵不仅与齐、梁、陈之间诗文押韵的情况基本一致,而且与梁代吴郡顾野王《玉篇》的韵类几乎全部相同。⑵
周祖谟的意见是,《切韵》与齐、梁、陈的诗文押韵基本一致,而且与梁代顾野王的《玉篇》韵类几乎全部相同。强调了《切韵》与南朝的诗文和《玉篇》的承继关系。
黄淬伯说:“《切音》音系既是当时南北方音的复杂组合,又经过萧该、颜之推的规划,颜之推所推的金陵与洛下的音系一定蕴藏在《切韵》之中,假若全面的研究六朝韵语或其它相关资料,我想当时民语的基础方言即金陵与洛下的音系是可以从《切韵》中发现的。”⑶
邵荣芬说:“《切韵》音系大体上是一个活方言的音系,只是部分地集中了一些方音的特点。具体地说,当时洛阳一带的语音是它的基础,金陵一带的语音是它的主要参考对象。”⑷
黄、邵的意见都说《切韵》的基础是各地民间的方言,而洛阳和金陵的方言音系,对其影响更为直接,但认为两者对《切韵》的作用不完全一样。
赵振铎说:“以洛阳为中心的中原一带方言是有资格作为这个基础的。”“洛阳是我国的古都之一,是古代的政治、经济、文化中心”⑸
周祖谟说:“《切韵》音系的基础,应当是公元六世纪南北土人通用的雅言。”这种雅言就是“当时应用的书音和官于金陵的士大夫通用的语言。”⑹
赵强调了洛语对《切韵》的基础作用,而周祖谟强调了对《切韵》产生直接影响的讲的,是当时南北应用的书音和官于金陵的士大夫通用的语言。因此要真正理解《切韵》成书的基础和要义,就要深入研究六朝时期官于金陵的士大夫的通用语言。
陆法言的《切韵》成书于大隋仁寿元年,即公元601年。他们那次对声韵学的讨论是在20年前,大致是公元580年左右。而隋灭南朝的陈是在公元589年。也就是说,《切韵》虽成书于隋,但基础在六朝即魏晋南北朝时期。例如对《切韵》影响最大的是萧该、颜之推二人,因为他们俩对韵学都有很深的研究造诣,都是音韵大家,萧该著有《汉书音义》、《文选音义》和《后汉书音义》,颜之推著有《颜氏家训•音辞篇》。而对萧该、颜之推的语音影响最大、最直接的,是萧、颜的父辈、祖辈等人,而萧、颜的父、祖辈,以至于曾祖以上,他们都是南迁的北方士家豪族,都是南朝的宋、齐、梁、陈时代的士族官僚之家。金陵官音,与南迁士族和侨郡、侨县制度有重要关系,因此弄懂“金陵之音”,就需要把南朝的政治、经济、文化大背景弄清楚。
西晋末年“八王之乱”的直接的政治后果,就是形成了中国历史上第二次大规模的北人南迁浪潮。
《晋书•王导传》载:“洛京倾复,中州士女避乱江左者十六七。”就是说十分之六七的北方豪族、士族男女都逃到江南去了。
《晋书•地理志》载:“永嘉之乱……幽、冀、青、并、兖五州及徐州之一淮北流人,相率过江淮。” “及胡寇南侵,淮南百姓皆渡江。”
《晋书•郗鉴传》载:鲁人郗鉴初率乡里“千余家,避难于鲁之峄山,三年间,众至数万。”,后又率众屯晋陵(今江苏常州)。
黄河流域的士家豪族和自由民的大规模、集体南迁,前后延续了160多年,是几代人前后相继的行动。学者统计,西晋末和南朝时,南迁北人大约有90多万,占了整个北方人口的八分之一。⑺
北人南迁地,主要是长江流域,即当时的益、荆、扬三州。而扬州地区,即东晋的政治中心,聚集的南迁汉人最多,大约有26万。而这26万北人主要是山东人和与之相邻的苏北人。这26万山东、苏北人主要迁居在长江南岸的建邺(南京)、京口(镇江)、晋陵(常州)及长江北岸的广陵(扬州)等地。⑻
晋元帝司马睿是司马懿的曾孙,琅**玡**王司马由的孙子,嗣琅**玡**王司马觐的儿子。琅**玡**王氏自王祥以来,一直是冠冕盛门。晋司马氏与琅**玡**王氏“素相亲善”。 元帝渡江,就是听从了王导的建议,即“永嘉初,用王导计,始镇建邺。”司马氏要在江南建邺做皇帝,其主要靠山就是琅琊王氏。
晋元帝政治上完全依靠王导,军事上完全依靠王敦,因此民间有“王与马,共天下”之说。
元帝渡江时,跟随大量琅琊国人,“晋乱,琅琊国人随元帝过江千余户。”
元帝过江后,身边参赞机务的也多为琅琊国人,如琅琊王氏、颜氏、诸葛氏、刘氏等,《晋书•诸葛恢传》载:“时王氏为将军,而恢兄弟及颜含并居显要。”说明晋元帝时,琅**玡**颜氏的颜含和诸葛氏的恢兄弟,“并居显要”。颜之推乃颜含的八世孙。琅琊颜氏的显赫地位,是从颜含开始东渡江左,辅佐晋元帝在建邺做皇帝开始的。
跟随元帝渡江的琅琊人可用万计。为使这些以氏族、家族为纽带,世家与宾客、部曲结为一体的庞大人群扎根江南,在江南能安居乐业,元帝于太兴三年(公元320年),侨立怀德县于建康,以安置这些琅琊侨民。成帝司马衍又于咸康元年(公元335年),在江乘县(今江苏句容县北60里)境内侨立琅琊郡。东晋政权并根据王导的提议实行了“侨寄法”。所谓“侨寄”,就是把迁到长江流域的北方人,按照在北方时的州、郡、县名,重新命名新地,保持了原来 族群、乡里的稳定性。根据《侨寄法》,在建康周围 江乘(今南京栖霞)、晋陵(今常州)设置了南琅**玡**、南东莞、南兰陵等郡县,在武进设立南彭城、南临淮等三郡**,**在与建康相对的江北丹徒(今镇江)设南徐州。
《侨寄法》的另一功能就是设立官位,安置南迁士人。南迁后王导劝元帝选取北方名士百余人做属官。用官位来安抚南迁士家豪族。颜之推在《观我生赋》自注中说:中原士族随晋元帝渡江的有百家,因此江东有《百家谱》,东晋政权要依靠这百家,就必须给这百家官职和特权。范文澜先生说:“东晋政权主要是这一百家的政权”⑼
从洛阳南迁的司马氏政权,身边除王导兄弟外,还有一大批来自琅**玡**、兰陵、彭城的青徐士家豪族,他们在建业(建康或曰金陵)周围聚族而居。因此,金陵的语言、语音系统,实际是洛语和青徐方音的杂处或者说结合,而琅**玡**、兰陵、彭城的方音在这里占有重要的地位。侨居江南的北方政权**,要能在江南立住脚,必须与江南的地方势力,即江南的士家豪族,结合起来,以取得他们的配合和支持。因此王导的重要策略就是以北方士族做骨干,用南方士族做辅助。为此,王导在大庭广众下,常有意地讲吴语,来安抚南方士族,这还引起一些北方士族的不满。在北人占主导地位的政治格局下,无论怎么样提倡说吴语,洛语甚至青徐方音在南朝依然占有重要地位,由于聚族而居,青徐方音仍会代代口耳相传。**
周祖谟说:金陵雅言,就是“当时应用的书音和官于金陵的士大夫通用的语言。”
继东晋政权后的江南,是彭城(徐州)刘裕的宋、宋后是萧道成(刘裕的继母是萧氏,萧氏是刘宋的外戚)的齐、齐后是同为萧氏的梁。萧该,又名子宝,祖父萧恢是梁武帝萧衍之弟。而梁武帝萧衍是齐武帝(萧道成之子萧赜)的族弟。南齐皇帝萧道成虽然生在江南,但祖籍是兰陵(今山东省枣庄市峄城镇)。萧道成的高祖萧整,是东晋初年南迁江南的。这样无论南朝宋、齐、梁的皇帝,还是周围的臣僚,都有挥之不去的青徐之根和青徐方音。
在这种背景下,金陵音系,绝对不是单纯的吴音,也不是单纯的洛下之音,而是洛下之音、金陵之音和青徐方音的融合物,是个复合之音。青徐之音,是不可忽视的音韵要素。
参考资料:
⑴王力:《南北朝诗人用韵考》,清华学报1936(11)
⑵、⑹周祖谟:《〈切韵〉的性质和它的音系基础》,中华书局1966年版。
⑶黄淬伯:《论〈切韵〉音系并批判高本汉的论点》,南京大学学报1957年(2)。
⑷邵荣芬:《〈切韵〉音系的性质和它在汉语语音史上的地位》,《中国语文》1961年。
⑸赵振铎:《从〈切韵•序〉论〈切韵〉》,《中国语文》1962年(10)。
⑺谭其骧:《晋永嘉乱后之民族迁徙》,载《燕京学报》十五期。
⑻田余庆:《秦汉魏晋史探微》第341页,中华书局1993年版。
⑼范文澜:《中国通史》第二册第457页,人民出版社1949年版。